二月十三號的最後一抹斜陽映進窗邊一隻酒瓶,透明的液體被分割成無數塊細碎片,剎那間折射出萬丈光芒。牆上的時針轉了八千七百六十個輪迴,又回到原點。只是這段美好已然成為回憶,如果不再重逢,他會以為這段回憶只是一場夢。
<一>
二零一九年,春,六時正。干諾道中的行人和汽車遷流不息,一片喧鬧繁華的跡象。從銀行家會所的落地窗望去,會看見一幢幢玻璃堆砌成堅硬又脆弱的摩天大樓,根據天色轉變而呈現出不同的顏色。灰,是白天的主調,唯有踏入黃昏,都市才真正甦醒過來。看,灼灼的鏡面成了金黃,無數個太陽對著鏡子顧影自憐,由於無法承受灼熱的眼色,城市把夕陽大刀闊斧地切割成各種尖銳形狀。頃刻之間,冒著熱煙的碎片填滿了蒼穹。 每一塊碎片都是一段回憶,一顆顆輕浮而興奮的烈焰。
這些碎片不能控制自己的軌跡,唯有每日從東邊出發,竭盡全力地發一點光。漂泊使它們疲憊,卻偏要被白天的人和事切割得遍地鱗傷,週而復始地升、落、聚、散。沒辦法,誰叫這是它的天職呢?
一雙嶄新的白皮鞋在深褐地毯上不安地上下抖動。他看了看腕錶,遲遲不見他要等的人。抿一口白葡萄酒,甘甜辛辣的味道能安撫躁動的神經。好不容易約到這位享負盛名的銀行家。他逼切地想要了解這行業的一切。看過千百遍的草稿被揉成一團,正如背誦過多次的講稿在腦袋裡成了一團漿糊。
只是一個藏在口袋裡。
時間過得飛快。二十年的人生按下快進鍵,是一道道清晰明瞭的公式。他從有記憶以來就清楚要成為一個成功的人。跟隨著前人的步伐,只要步驟無遺漏,找到正確答案是遲早的事。他偶爾需要付出,不過這都是公式中不可缺少的元素。他不禁回想起入大學以來一切的用功。那些都是大時代逼使他不斷前進的動力。都是為了滿足他心中渴望成為世人所讚揚的人。如今,他有了教授的引薦,又有了待會兒見面的講稿。
一切都在運籌帷幄之中。
終於,一個完美的拋物線,無數個太陽的碎片合一,皈依到大海靜謐的搖籃中。最後一縷火苗被凍住,伸個懶腰,濺起了金光粼粼。
「你好,對不起,來晚了。」
就在黃昏落入西方的那一刻,他與她第一次相遇。 與其說相遇,他倒覺得是重逢。
彷彿她就是以後的他。
不可置信的是,身居高位的人居然如此親切。溫暖的微笑與掌心,俐落的短髮和淺灰西裝, 裙子剛好落到膝蓋,讓人不得不去看那纖細的腳踝,黑色尖頭高跟鞋使她更嬌小了。整個室內都沐浴在餘暉下,一些光影蓋過了她的臉,以致他想不起她的樣貌。如果仔細看,他會發現被雕琢過的眼色像琉璃球,看似圓潤,但透著精明與疏離。與眾多的四十五歲女人一樣,她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氣質,花將要敗了,於是用力綻放最後一點芳香,她並不遲暮,反而機靈得可愛,想必是要為自己尋一塊上好的土地好化作春泥。
她微笑著說欣賞準時的年輕人,他趁機帶過一些自己的其他優點。
根據講稿的內容,他侃侃而談,生動有趣地介紹了自己,又解釋了對於成為投行家的熱誠。在確認已經樹立了一個優秀學生的形象後,他隱晦地講到自己十分希望到貴公司實習,當然,這不是正經的面試,他怕過分進取會引起反感。
在這過程中,她一直保持微笑,彷彿那笑已經刻在她的臉上。只是,眼周的細紋又表明出真誠。
「現在很少見到這麼進退有度的學生了」, 長達十分鐘的演講後的首句評語。
「不過內容卻很是千篇一律呢」
他有點懊惱自己不能捉清她的心,他知道自己已經竭盡全力,即便時光倒流,他不可能做得更好。唯有先穩定情緒,爭取在接下來的時間扭轉劣勢。
主菜已經送上,西餐不如中餐一樣熱氣騰騰的充滿煙火味,這能使人保持一個清醒的談話而不沾上氣味。在他看來,鮭魚排和蘆筍只是道具,味同嚼蠟。但坐在對面的她卻吃得津津有味。為了不使氣氛尷尬,他想到了一些她可能感興趣的話題,如近期油價的走勢,某某上市公司總裁因為說了一句話而導致股價大跌等等。
可憐的他不知道,她已經工作了二十幾年,每日與這些事物打交道已經不能使她提起興趣。她只想下班後安靜地吃一頓晚餐,或者進行一些無聊而不需要思考的對話。 她早不需要絞盡腦汁地拋話題,更不用裝出一副對枯燥的話很感興趣的模樣,這些就是她做出成績後的最大回報。
她看著眼前的男孩,竭盡全力的樣子像極了自己剛畢業時,她知道他會為了實現心目中的自己不擇手段。她已經工作了二十幾年,她只想週而復始的生活能濺起一點花火,即便只是曇花一現。
他為了要討好她,不得不察言觀色。她吃得很仔細,幾乎每隔幾分鍾就會用餐巾擦拭嘴角,他很驚訝,原來不單笑容會刻在臉上,連口紅也會,進食已久,那豆沙紅依舊依附在她唇上,絲毫不見褪色。
他不斷的說,她不斷的聽,語言凝固在兩人眼前的空氣裡,卻進不到她的耳朵裡。
甜品已經送上,這一餐就要結束,他還是未能打動她。想到之前的努力就要付諸東流,他唯有認命地沉默。心情跌入谷底。
「你是個很努力的孩子」 谷底的心情看到了一絲曙光
「或許你要多看看這個世界,我想帶你去看看」
還有機會。
他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,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足夠幸運。把自己的信念強加到他人身上,本就是人人都會做的事。如果能讓她以為自己塑造了他,她一定會十分滿足,這次他會好好把握,跟隨她心中的劇本演好這個角色。
付帳後,他們跳上一輛的士,此時,天已全黑,但到處都有燈光,的士不會迷路。
有了剛才的經驗,他不再自作聰明地說話。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比他更睿智的女人,他只需被她牽著鼻子走即可。
「你的白皮鞋是怎麼回事,以為是要去結婚嗎? 」
原來她也一直暗暗觀察他。
<二>
葡萄化水便會醉,狹小的車廂間,他不能忽視另一陌生氣息。
她坐在最左側,他坐在最右側,她身上的陣陣幽香傳來,不甚濃烈,卻讓他有點窒息。
她已經不再年輕,但比校園裡的女孩更具魅力,幼稚的靈魂總會被成熟所吸引。那些年輕的臉蛋包裹著簡單的頭腦,整日漫無目的地笑,不知所謂地哭,肢體靈活地跳躍著,煩。總有一日會發現的,但待精神豐富後,身體卻枯萎了,因為每一次被生下來都是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。如果可以只把壞掉的軀殼換掉,那麼或許能早早擺脫每次被抹走記憶的恐怖,但沒有那麼划算的。
香港很小,在市區裡不管到哪去,十分鐘就到了。
這裡很潮濕,濕度輕易能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。這不,剛下車就下雨了,她推開車門,一不留神就踩到積水邊,高跟鞋差點滑倒。
「糟了,我沒有帶傘」兩人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,她用手遮頭,但雨水總能見縫插針。
他走到車子另一邊,脫下外套擋在兩人頭上,布料的面積有限,他唯有繞過她的肩膀使她能完全躲在外套下。他看見短髮貼在了自己的襯衣上,她聽到呼吸落在了自己頭上。他們小跑著奔過馬路,閃爍的車頭燈呼嘯而過。
目的地在一座小山坡上,他們拐進了一條漆黑巷子,到處佈滿了建築材料,壞了的黃色安全燈有規律地閃動著,時代革命的字樣被噴在牆壁上。這樣的後巷在香港有很多。
她踮起腳尖一路小跑,再走過這條黑巷就能到達,但前面一大片水窪擋了去路,她面有難色地停駐,又拉著他到旁邊的逃生門出口,凹陷的空間提供了片刻庇護。他疑惑地看著她,她說不想鞋子入水,便彎下要把高跟鞋脫掉,他覺得狼狽的她有點可憐,養尊處優的女人。
「我看你很久沒走過這樣的路了吧?」 他打趣道。
「早知道就不穿高跟鞋了」 睫毛的陰影打在臉頰。
他知道鞋子入水的感覺很難受,但赤腳淌渾水也不會更好過一點,他一直認為,像她這樣的女人,應該連腳趾也是高貴的。
把外套交到她手上,背過身,腳微曲。
「要不我背你過去吧」
她沒想到男孩這樣懂得照顧人,猶豫了一下,就跨過他腰間,手臂環著肩膀,指尖落到胸口處,她只有一六零公分不到,他背起來毫不吃力。有規律的心跳打在他背上,穿過骨骼與血肉,兩顆跳動的頻率便逐漸歸一。他大步地走過水窪,雨水沒過鞋面,滲入白皮鞋裡,她看到濺起的積水打到他的褲管上,心中有點動容。
抵達,他便放她下來,落地的那一瞬,他居然看到她的臉頰有點微紅。他認為只是錯覺,卻也不經意被傳染了。
他們走進了一個人不是很多的酒吧,她熟練的點了兩杯威士忌,輕慢的音樂纏著人的腳跟,還有幾縷煙霧。吸菸是為了思考,喝酒是為了停止思考,不知是誰在做著相反的事。
她說,她常常下班後獨自來這裡,他說,天花墜落的綠色燈飾很像盤絲洞,她說,那你要小心被蜘蛛精吃了,他說,我不是唐僧,但你卻有點像蜘蛛精。
她笑了,這家酒吧的名字是蜻蜓,不是蜘蛛。
他也笑了,難道來這裡的人都只蜻蜓點水的喝一點嗎。
輕輕一碰,杯上的水珠忍不住顫抖,而後又落到那青青藍藍的桌面上,形成了一攤攤的水漬。
青出於藍。
他們任由爵士旋律鑽進腦袋裡,酒精和旋律按摩著,神經太鬆弛了,以致頭皮有點發麻。點了一杯,然後一杯,然後一杯。在碰杯時,她的手指總會輕輕碰到他的,不知是有心或無意,他們都很好奇對方杯中的液體,於是交換著杯子,嘴唇重疊到別人剛喝過的位置上,像是在接吻。
她快樂有時,她寂寞有時,她與時間比賽,與自己比賽,滴答、滴答、居然跑贏了歲月。太多悲歡離合都定了限時,善惡也只是一線之間。時間是不會被奪走的,唯有你心甘情願地放棄。都說出淤泥而不染,但若蓮花本就非花,淤泥本就非泥,沒有了泥,就沒有了養分,那麼還有花嗎?如果沒有了花,那又何來沾染一說?
一個徐娘半老,一個乳臭未乾,兩個人不期而遇而又偏偏一拍即合。初出茅廬的小子對世界帶著善良的有色眼鏡,使她有點懷念最初的自己,而年將半百的女人目空了一切,他又期望自己將來能成為她。
秋波暗送,細語馨香。誰說酒能暖身,凍冰冰的越喝越寒。她不禁打了個冷顫, 他看在眼裡。
「衣服不夠暖嗎?」
「心不夠」
「那我來吧,地址發一下」
「宇宙銀河太陽系地球,找到了嗎?」
「我到了,然後呢」
「你到了,你會怎樣」
「你說冷,那我抱著你好了」
她站到他跟前,額頭剛好夠到嘴唇的位置,胸脯軟綿綿的微貼著他。他感受到她的氣息撫摸著自己的喉結,他希望她沒有看到皮膚上泛起的雞皮疙瘩,因為那一點也不可愛,反而顯得小家子氣。
她搭上他的肩膀,仰視著看向他的眼睛:「像是這樣嗎?」
他很努力的裝著不在乎, 卻控制不了只用余光,由於無法承受灼熱的眼色,他的手略過她的髮絲,而後覆蓋到她的眼睛上。
顫抖的不只水珠,還有她。
但在她看來,這是一個懲罰性的舉動。
「你真是個壞小孩」
輕漫的爵士樂突然裹上了一層棉花,沉重地擊中他,酸痛的,酥麻的感覺從深處傳出,讓他久久沉醉在這奇妙之中,無法反應過來。
半餉之後,才說出一句話: 「你不是說我是個努力的孩子嗎?努力著讓你高興呢」
「那你想讓我再高興一點嗎?」
人與人間都隔著一道防線,最不知分寸的人會頻頻在他人的領地前徘迴;大多數人會安分守己地與人保持著最佳距離;而眼前這位,離開那道防線遠遠的,又挑逗著別人越界, 一旦想入非非,情感的天秤就會失衡,若靠得太近,那就與失去相差不遠了。
<三>
權利高掛在頭顱,道德被踩在腳下;靈魂下到地獄的人,肉身都飛上了天堂。
或許是那麼一點威士忌,微妙的氣氛正在發酵。
為了使它發揮得淋漓盡致,他們去到了另一家夜店,這裡也有音樂,也有煙霧,不過都比剛剛更濃烈一些。
他看到一些火花,在酒精以上燃燒,黑絲襪和白襯衫,紅色的指甲貼在白襯衫的後背,黑絲襪纏上了,男人的腿和女人的腿,跳著、跳著、飄著、飄著,他們都在吻自己伴侶以外的人,擁著、擁著、癢著、癢著,背影間盡是一樣的媚態。
擦槍走火。
作為一個男子漢,他理應擔當起為女士買酒的責任,奈何還是一個學生,實在囊中羞澀。她看出他的難處,卻說自己嘴刁,別人選的酒輕易不會喜歡,他打從心裡感激她的善解人意。
他們點了一排不知名的酒,一些甜,一些辣,有杜松子,也有龍舌蘭,有威士忌,也有伏特加,所謂燈紅酒綠,大概就是這樣。 整個場子裡可以隨意飲酒,隨意跳舞,他從未體驗過,感覺一顆種子迅速發芽,另一個自己正在不斷地釋放出來,以致擊敗了本身的他自己,成為完全不同的另一人。
他們在黑夜中探戈,跟隨著人流和音樂,一前一後,一左一右。
世界在顛倒,夢想在顛倒,時代在倒退,不然沙漏怎會逆轉?永恆那麼短,此刻那麼長,天那麼黑,夜那麼冷,音符那麼輕,旋律那麼重,煙那麼香,酒那麼濃,手中的溫度那麼真,旁人的眼光那麼假,一切一切,如夢幻泡影……
她的眼神渙散著,短髮蓬鬆起來,臉蛋紅紅的,像是害羞得看見了初戀情人,依偎在他懷裡。因為已經喪失了獨自站立的能力,他把酒放到她嘴邊,好讓她依偎得更緊一些,她就著他的手喝下酒,好讓自己依偎得更緊一些。
「開心嗎?」她貼著他的耳邊說話
那話兒像風一樣,順著耳朵鑽進心臟,撓癢癢。好不難受,又好享受。
此刻,他們看見鏡中盛開了花,又從水中撈出了月, 身體很熱,但貼到對方身上就像貼上一層薄冰,周遭的事物已經成為負累,他們逼切地需要一個無人之境,去延續無法釋放的激情。
「想睡覺嗎?」耳邊的和煦的微風突然變成暴風,把他的心臟席捲到半空,再重摔到地上。
「現在幾點了?」她問
「剛好午夜十二點」他看了看手錶後回答
「錯,現在是我們幸福的起點。」
都市人都追求平衡,工作與生活的平衡;蔬菜與肉類的平衡;身體與精神的平衡;虛偽與真實的平衡 …… 而感情的中庸之道,就是情感與慾望的平衡。內心一片荒涼卻滿嘴甜言蜜語的,是情感;心中萬馬奔騰而故作矜持的,是慾望。
情感是自我表現;慾望是引人上鉤。
<四>
折騰了大半個晚上,兩人都感到有點餓了,就在街邊買了兩袋鹽酥雞,可以就著從夜店帶來的清酒填填肚子。她說的,清酒最百搭,跟什麼菜都合適。
在去酒店的那段路上,他們是十分逼切的,就像小孩早早做完了卷子,期待著考試結束的那一刻,鈴聲一敲響就能飛奔到網吧,卻偏不能講話,唯有暗自歡喜。
到達九龍塘,下車,進酒店, 登記,取卡,坐電梯,拍卡,門鎖從紅燈變成了綠燈。 在門被推開的那一瞬,明亮的燈光迎面而來,他們都待在黑暗裡久了,眼睛有點刺痛,現在清醒過來,房裏一張雙人床赤裸裸地躺在那裡。
有點尷尬。
他們都懊惱,似乎是太衝動了,以致於進退兩難。可現在反悔已經太晚了,唯有硬著頭皮進房間裡,脫外套,脫鞋,坐好。鹽酥雞放久了有點糊,不過搭著酒反而另有一番滋味,他們都想到了中學畢業的時候,第一次喝著最廉價的酒,跟同窗坐在馬路邊高談闊論。
氣氛漸漸緩和起來,她說,如果能在淺草的櫻花樹下,帶著野餐盒子,喝一壺清酒,一邊看著落英繽紛,一邊吟詩作對,那該有多寫意呢。
她微笑著彷彿真看到那場景,也實在是浪漫, 年紀不小,卻滿腦子粉紅泡泡。 他注意到,時間會留下獨特的足跡,特別當她仰視他時,嘴角總不自覺地下垂,頸部因為拉扯而使得一條條細紋表露無遺,眼角,嘴周,都是年輪。 因為開心,所以強撐著違背歲月的拉扯而揚起嘴角,那顆四十五歲的眼睛正泛著二十歲的光, 顯得有點可笑。 儘管如此,她擁有美貌以外的一些東西,是他所渴望的,所以她依然是個風韻猶存的女人。
他想,眼前的她就像清酒,初嚐甘甜,入喉辛辣,再品時只剩一點苦澀縈繞。入口順滑又解膩,使人不住一杯接一杯,待回過神來已經醉倒在溫柔鄉裡。偏偏酒色透明,長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,真讓人欲罷不能。
他肆無忌憚地看著她,本來要講上面一番話表白的,但最浪漫的話到嘴邊時卻變成:
「別吟詩了,我想聽你淫叫」
剛變得溫馨的氣氛再次沸騰起來, 他發現她的眼睛總是半閉著的,好像疲憊得不願更多光進入,於是他總覺得自己是被漠視的。現在,那雙半閉著的眸,裹著兩顆沾了酒的眼珠子,斜斜地向他看來。
他不知該看向何處,於是提出想要先沐浴。
把熱水打開,脫衣,跳進浴缸,浴室瞬間被水霧充斥, 被無數個念頭充斥。
這樣的女人最不麻煩,成熟,獨立,自由,他不用對她負任何責任。他們可以擁有一個愉快的夜晚,而她可以成為他的人脈。一個年輕的男孩,除了金錢以外有大把的光陰與精力,以自己年輕的身體作為交換,獲取同輩得不到的資產,多划算。作為男生,他不會吃虧,一夜的關係既帶來身心愉悅,又填滿她的空虛,何樂而不為?
反正世界本来就是這樣運作。
他把花灑關掉,把泡沫抹到濕透的身體上。
在五分鐘內列出得與失,算來算去還是自己佔上風。他想像不出比這更妥當的關係,於是他在一切發生之前更加滿足了。他決心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她,於是仔細地擦拭身體的每一寸,彷彿看的不是自己的身體,而是兒時心愛的玩具。為了能讓她的快樂更持久,他不停地褻玩著自己,在讓別人開心之前,要先讓自己開心。
腦海中不禁幻想與她坦誠相對的樣子,不知她的肌膚是否還緊緻,胸脯是否還堅挺?
他更用力了,把花灑重新打開,調到最熱,沖掉一身的泡沫。
跳出浴缸,把鏡子上的水霧拭去,一張初現稜角的臉映入眼簾。
或許有了這一層的關係,暑期實習也有了著落……
推開浴室門,他只包著一條浴巾,熱霧先是洶湧,然後沉澱,最後散去。他看清眼前的畫面,她正把玩著一個開瓶器,食指在中間一進一出,他從未見過如此挑逗的畫面,不過她身上的衣服倒是紋絲不動。
坐到她身側,把開瓶器從手中取出,掠過紫色的指甲,順延著手臂往上,掌心握住了兩隻肩膀,看進黑色的眼睛裡。 他們都在聆聽這一刻的靜默。把手從肩膀繞到後腦,再順著髮絲而下,找到了連身裙的拉鍊。 在他撫她的髮時,她還是會感到心動。
他並不著急,只是把手停在拉鍊處,短髮沒有遮住最嬌嫩的皮膚,他一點點地靠前,鼻尖貼著鼻尖,這次,兩人都能感覺到風了,很潮濕的,很曖昧的風。再往前一點,再往前一點,他已經能想像到眼前的柔軟。
然而,就在嘴唇距離另一嘴唇只有零點一釐米時,她推開了他,粗暴地。
「你在想什麼?沒錯,我是有點累了,所以說想睡覺。睡覺是最純潔的事,你為什麼要聯想到那兒去?」
剛剛的霧有多熱,現在的話就有多冷。
兩隻刺蝟抱著取暖,會把對方刺傷,其中一隻被刺痛了,就把對方的刺拔掉,丟了保護的那隻會被刺得更深;如果兩隻都執著於自己本性,那麼唯有保持距離。
而最好的方法是一起把刺拔掉。
他們不一樣了,他們還是刺蝟。
血淋淋的粘膩。
<五>
這是今晚第三次搭的士,車裡是暖黃的光,收音機處飄來王菲的什麼都不算什麼。
「你覺不覺得我們的一生都在償還,償還前世的業,今生的業,今生的因,又成為來世的果」
他沒有說話,也不知道說什麼合適。
她知道他還因為自己的拒絕而悶悶不樂,遂把手掌放到他跟前,他故意把視線轉到窗外,她不依不撓地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,看向前方,彷彿這樣就能把歌聲看穿。他依然想不通她為何要臨陣逃脫,難道她認為玩弄他很有趣?可憐的自己,像是水族館的魚,關在一隻玻璃箱裡,以為自己在看別人,其實是在被看。
但是,她還是有點喜歡自己的吧,否則為什麼說要帶他看看這個世界?
不知該感到幸運還是難過,須臾,他便不再反抗,把五指放到該去的另外五指間。
「如果真的有來世,我一定會早出生二十年來找你。」
她笑得有點落寞:「我只想要今生,不想等來世。」
白天人來人往的尖沙嘴安靜了下來, 海水是靜止的,甚至沒有風。若不是夜空中的一輪明月皎潔著,他會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幅畫。 今晚的月亮很圓,他知道,每月只有一日滿月,其餘總是殘缺多。月球永遠是圓的,上天卻偏要我們與殘破對決。但理想長存高空,不應有恨,不應有恨。
走到了海傍,跨過護欄坐到邊上,差一點就要掉進海裡了,不過他們不怕,因為酒醒了。
幾個世紀以來,水深廣闊的海港承載了這座城市的興衰,這段繁華可能只是時代巨輪中,秒針的一個轉彎,但一瞬間的閃爍已足以被寫入歷史的法典。更何況,在香港人看來,獅子山精神本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本領,就如太陽每日升起般自然,一切苦難只是暫時,榮光是永恆的。
二月的海風依然很冷,她從手袋裡拿出一條大圍巾,把兩人包得嚴嚴實實,從背面看來,他們就與一般的情侶無異。
她遞給他一根煙,自己又取了一根,點燃,便把打火機交給他。海風不斷撲滅火苗,點了幾次也沒有反應,她就把煙頭靠到他那根上,借給他火。 這是他第一次抽菸,並不知道要吸氣才能點著。
她戲謔說:「就像吸橙汁一樣」
他猛的一吸,煙嗆了喉嚨不停地咳嗽。 她拍了拍他的後背安撫,並示範給他看,他又吸了幾口,然後呼出。很快,他就適應了尼古丁的刺激,或許這也算是薪火相傳。
「這麼多大廈,你最喜歡那一棟?」她指了指對面。
他覺得,她總在問一些無聊又似有深意的問題,但因為是她,也就耐心地搜索著對岸。
看著這些甲級寫字樓,是由金錢與名利堆砌,然後他想到了工作,想到了前程。一直以來他都很努力,師長的話都聽了,要考的試也過了,可怎麼還離成功那麼遠?他不斷搜索著目標,把成功的師兄姐走過的路,複製到自己身上。 別人做過的,他也跟著去做,甚至做得更多,放棄得更多,可是單有努力和小聰明還不夠。直到遇到了他,他以為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會有所起色。
對岸的大廈調皮地向他們眨著眼睛,是流光溢彩的照得人腦袋疼。他祈求著這些眼睛能安靜一點,但他們是不會停止的,反而越發地變換著顏色,城市總在失眠,但人是要睡覺的。
他只能閉上自己的眼睛。
當所有燈光投射進維多利亞港時,一切五光十色都被毫無波瀾的黑吞噬,白晝的熱,此時蒸發成紫騰騰的煙霧,他想起了同樣的,紫幽幽的指甲蓋。
他選擇了最高的國金二期。
她說,小時候父親告訴她,選擇了哪一棟,以後就會在哪裡工作。
「你很想到另一邊去嗎 ?」
他思考了一下,自己當然想在金融圈裡呼雲喚雨,這是理想,是動力,所以他要竭盡所能,不惜獻身給她。
但真的只是為了前程嗎?
他不會忘記,幾小時前初次遇見她時,心中泛起的圈圈漣漪,當她貼近自己時,居然先想到是否真的能帶給她幸福。 她說想去看櫻花,他就想告訴她,無論去哪裡,他都會陪著她。
但這些話都沒有說出口,也永遠不會說出口。也許她只是太寂寞了,也許她只是玩玩而已,也許她根本沒放在心上,那麼又何必自討沒趣。
他點頭,算是回答了她的問題。
「你覺得那邊就有極樂?」
他看著對岸的燈火,又看看身旁的黯淡的剪影。手中的煙只剩下一小截,呼出最後一個煙圈時他忽然懂了,他只是一個過客,而她是一艘船。今晚她載了他一程,明天她又會載新的人,剩下的旅程,他要自己想辦法到彼岸。
再也按捺不住,便倒進她的懷裡,低低地哭了起來。
山上和海邊的視線很不一樣,有時你非得離開了一處地方,才能看清那處的相貌。
手中殘餘的煙灰落到白鞋子上。她一直認為,像他這樣的男孩子,皮鞋應該是很乾淨的。
她很想告訴他,好想再看看他有點無奈,帶點溫柔的眼神,下次再走那條巷子時,她還是會穿高跟鞋。她說想去看櫻花,她的意思是,就算他不在身邊,她想跟他永遠在一起。
但這些話都沒有說出口,也永遠不會說出口。也許他只是逢場作戲,也許他只是貪慕虛榮,也許他們只是各取所需罷了,不過是又一次樂極生悲。
看著懷裡的他漸漸收乾了眼淚,她忘記了,自己是否曾經和他一樣?
寫得有張愛玲的風格,不簡單。但對於一些想像太多的讀者,這是一個令人難過的故事,因為他們會推敲作者是否把男女性別對換了,酒店裏真實發生的事情隱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