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這人人自危的時代,如果能好好照顧自己而不向外索求,就已經很不錯了。
一個上班日的早晨,你一如既往地起床梳洗,卻意外發現自己變成一隻碩大的蟲子。你會感到驚慌,恐懼,還是有一絲竊喜?《變形記》的主角格雷戈爾比起常人冷靜得多,他所立刻意識到的並非身體上的痛楚,而是因無法上班而被代理責備的現實。他一邊適應著新身體的不便,一邊在腦海中上演著一齣齣鬧劇。作為一個旅行推銷員,沒有準時起床代表著不能趕上火車,代表著一整天的工作不能按時完成,代理會盛氣凌人地闖進家中,年邁的雙親會唯唯諾諾地站在代理那邊對他進行二次討伐。畢竟他的感受並不重要,想像都成了現實。格雷戈爾的家是一個脆弱的球,而他是支撐家庭生計的支點。他戰巍巍地苦撐著,當這個支點爆破時,整個家便洩了氣,除了無盡的忍耐和周不時崩潰地嚎啕大哭外,沒有一點辦法。
人要對另一人產生憐憫之心是件近乎不可能的事,我們只有空閒憐憫自己。大部份時候,我們只想到自己的利益,如果不能自給自足,向他人索求也是常有。格雷戈爾雙親一輩子碌碌無為,年幼的妹妹雖然琴技過人卻還在上學,為生計奔波的重擔很自然落到格雷戈爾頭上。他甘之如飴地付出,家人也樂意接受。而當遭逢劇變無法工作時,他對家庭的價值瞬間瓦解。他成為了一個沒有價值的人,更是負累。痛苦由小事堆砌而成。變形為蟲的第一天,他只想獨自在房間裡適應,可父母連給他安靜的空間都不能夠。他們匱乏得不足以在災難來臨時處理自己,更別說用助人一臂之力。因此母親用眼淚和勸說打擾他,父親像個野人般辱罵他。所有的打鬧,失控,都表明著無法自理,就把不能承受的情緒發洩到另一人身上,索取令自己心安的救贖。我們與世界的關係,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我們與自身的關係。格雷戈爾認為自己的存在意義在於為家庭犧牲,他的父母便也順應著這樣認為。
叔本華,尼采,卡夫卡,以及後來的卡繆和沙特,都有著近乎一脈相承的哲學思想——作為人的個體意志,與世界本質為空的互動時所產生的荒謬感,人又如何在這荒謬中超越自身,找到存在意義。
一個人所體驗到的自我價值主要體現在兩點:
I) 與自己的關係——極盡自己的能力,做自己喜歡並認為有意義的事
II)與世界的關係——做上述自己喜歡的事之餘得到別人認可
兩全其美十分罕見,很多時更是相互抵觸。倘若格雷戈爾選擇以木匠作為職業,便很難維持穩定收入並得到家人認可;在選擇向生活低頭後,他又無暇培養愛好充盈自己。人都想把時間花費都有意義的事情上。我們希望所做的事不單是對自己來說有意義,更是客觀地有價值。格雷戈爾不幸地跌入無限循環當中,他過分重視自己與他人的關係,卻忘記考慮自己。他自顧自地犧牲,並以為這十分高尚。然而,將他人的認可當成生存唯一動力,變相亦是一種索取,看似利他的行為背後本質是利己。生活中許多迫於無奈,也只是自我想像的限制;又或是怯懦,就把選擇交到別人手上。故事深刻描繪出人任意對自身意志的打壓,以及人與人間疏離的關係。荒謬早已存在,變形為蟲只是將荒謬更具體地顯現出來。
作為人的時候,格雷戈爾尚能像只昆蟲無意識地苟且過活;變形成蟲後他反倒掙脫了繁重的束縛,而不得不像個人一般思考起來:我所正在做的事,它的意義,是否要繼續。作為人與作為蟲的視線很不一樣,有時你非得掙脫了一種身分,才能看清他本來的相貌。格雷戈爾變成另一種生物,他與過去的自己揮別,他把過去身為人的自己當成客體去審視。終於發現自己從未曾對自己的喜好負責,將來亦再也無法對家人的喜好負責。過去被抹去了,未來又遙不可及。在徹底虛無的狀態下,他決定奉獻自己最後的價值。他審判自己死亡。
雖然全身都在作痛,但他好像感到疼痛逐漸減輕,最後完全消失。對他背上的爛蘋果和周圍發炎的還蒙著輕軟灰塵的地方,他已不怎麼感到難受了。他滿懷感激和愛意地回想著家人。他認為自己應該消失,這想法可能比妹妹更堅決。他處在這種茫然而平靜的沉思中,直到鐘樓的中敲響三下。窗外破曉的天色還依稀看到一點,接著頭便不知不覺地垂下去,他的鼻孔無力地呼出最後一口氣。
主角的妹妹葛雷特,是家中唯一在經歷哥哥變形後仍對他照顧有加的人。因為她擁有音樂和朋友,就不用索取,在自身充盈的狀態下還能給予幫助。但好景不常,妹妹演奏時格雷戈爾只想在現場打氣,可他已不再是人,一隻碩大的蟲子自然會嚇壞所有觀眾。當自身利益受侵犯時,妹妹便也毫不猶疑地認為蟲子應該消失。這並非世態炎涼,只是人之常情。格雷戈爾接受了世界,接受了自己的判決,他決定悄無聲息地死去,而他的死恰恰啟發了家人們的反思——他們日以繼夜地打工賣命,說是為了生活,卻失去了生活。他們想通了,自己有能力活得更有意義,自己能自由選擇,自己的生命尚未終結,也就對未來充滿期盼。
變形蟲之死,正正是為自己,為所愛之人所帶來最不可估量的價值。
他們決定,今天用來休息和散步;他們應該歇工了,而且也實在有這必要。因此他們都到桌旁寫假條,薩姆沙先生給管理人,薩姆沙太太給她的訂戶,葛蕾特給店老闆。隨後,他們三人一起離開住所,坐上電車到郊外去。好幾個月以來未曾一起出門了,暖暖的陽光照滿車廂,車廂裡除了他們沒有別人。他們舒適地靠著椅背談論著對未來的展望,他們發現,仔細想想事情並不算糟,因為三人的工作都相當不錯,特別是以後還有機會發展,關於這些事他們彼此間原先就沒有好好談過。不知不覺間用默契的眼神看著對方,他們在想,到時候了......
電車到達時,他們的女兒第一個站起來,舒展了一下她那年輕的身體。在他們看來,這恰恰是對他們新的夢想和良好心願的一種肯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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